泰姬陵象征着一种像爱情一样朝生暮死的情感。作为一种脆弱的情感,它几乎不需要以一座永世长存的建筑来显示。然而,沙·贾汉的爱妻穆姆塔兹·玛哈尔之死,却促使他执意以一座恢弘的建筑来表达他的爱情与哀伤,于是一座置于莫卧儿园林之中的井然有序的对称到完美程度的大理石建筑横空出世。
与这座纪念性建筑的宏伟相去甚远的是,在古吉拉特的一个偏远的角落,另外一种建筑每天都在落成或消失。在平台上用泥土和茅草筑起的低矮房屋成群成簇,不断受到雨水的侵蚀,在破败与翻修的循环常态中存续下来。在室内,房屋的每一部分,包括碗橱、窗户、门槛、横档及墙壁,都是精雕细刻,与对泰姬陵的工艺要求一般无二。这些房屋的工艺和构建方法是从当地的建筑传统演变而来的。设计者就是施工者,施工者也是房主,而房主则是居住者。一个单独的房间的复杂结构会完全满足对于保护隐私、安静、隔热、通风、土壤保持和防止水患等方面的要求。乡村建筑师的心灵手巧源于苦难中的历练。于是,传统技术不断升华,每每为按照规划修造的常规建筑所难以企及。
建筑作为人民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的理念,是印度传统所固有的。形式与功能一直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印度语言中在含义上与英文“建筑师”最为接近的是sthapati(梵文,意为“建筑师”),意思是空间大师,其空间组织能力创造出适于不同功用的场所。印度建筑商对不断变化的需求与环境的敏感而智慧的回应,使得建筑形式得以不断演变、日趋优雅,吸收各种外来影响因素并以本土建筑语言将它们再现出来。土屋、宫殿、凉亭或城市住宅虽然看起来迥然不同,但是用以建造它们的天资却是相同的。
天资也为印度传统城镇多彩多姿的街景书写了方案。许多中世纪的社区被起保护作用的城墙环绕,创造了它们自己的含蓄内向的建筑。街道总是狭窄的,但是,这样的狭窄却有一个积极的方面,因为这样的街道以一系列匠心独运的“出其不意”通向开阔而通风的公共广场。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出于对公众颁行的法令,而是出于邻里之间的合作。
每当我造访位于拉贾斯坦邦西部的杰伊瑟尔梅尔时,总要伫立在防御墙之上俯瞰下面的景致。一片沙海,布满斑斑点点支离破碎的阴影,那是由于地面起伏不平造成的,不规则的深坑显现出来。这座城市给人以浑然一体之感。一切都难以分辨:没有街道,没有明显的城市格调,房屋也没有确切的界限。围成开阔场地或形成住宅暗室的墙壁,与邻近的房舍的墙壁及庭院难以区分,与城市景色融为一体。房间通向内院,家人在回到各自的住处休息之前会在那里聚集,然后跨过石头门槛,进入自己的排屋。
[page]在更大的院落中,如莫卧儿皇帝阿克巴于1571年在阿格拉建造的都城法塔赫布尔西格里,类似的理念得到调整后以正式的形式表现出来。庭院、凉亭、花屏一应俱全,但却变得夸张,以表现它们的营造者以纪念性建筑为自己树碑的意图。伊斯兰教统治者通过其宫殿与城堡、陵墓与礼仪之门来宣示自己的伟大。然而,阿克巴绝不是一个拘泥于常规的人。在摒弃伊斯兰教建筑规划的某些轴心理念之后,宫殿内部呈现出一系列相互交错的庭院,环以砂石材料拱柱廊和围墙,与周遭的多石台地浑然一体。然而,这一院落的独特之处不在于其背离了对称原则,而在于建筑师协调庄严与亲切两种功效的技能,也在于建筑师智慧地把握庭院、墙壁及凉亭的技能,以至于在空间上营造出了理想的效果。例如,在勤政殿,各种建筑要素均有意过度增大规模,以烘托大量人士济济一堂的气氛,而毗连勤政殿的会客厅则以缩小了的建筑成分构成,以烘托宾主会面时的亲切气氛。建筑设计总要反映出公与私两种领域的不同要求,让私密空间服从于举行适当公务活动的宏大空间。
除了日常行政与公务聚会的功能之外,法塔赫布尔西格里的二级建筑变得愈益随心所欲。由于不受安排公务功能或安置宫殿卫队侍从等项需要的羁绊,另外一种类型的建筑发展起来。它们所受制约更少,几乎放任自流,并与阿克巴的神秘莫测的脾性保持一致。
然而,这些建筑的随意性却确实有一个目的,它暗示着宫廷生活中的某些宜人之处。五重宫是一座五层建筑,下临一个空阔的庭院,五重殿堂相互重叠,状如一座分层金字塔。邻近的棋枰院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只有经过皇宫遴选的客人才可以入内。我想,皇帝就端坐在自己私密的场地的荫凉之下,对充当棋子的仆从发号施令,而那些位于下方的仆从们站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汗流浃背,或前进一格,或后退一格。他的起居处所就在附近,通过一条平行的拱廊与棋枰院相连,而该庭院又与他的众多宠妃的房间相通。
许多历史建筑的一个重要方面,还在于很从容地创造出没有前例的建筑物。孟买的印度门设计用来欢迎人们来到一个陌生国度,它似乎就不可能有任何原型。然而,它们的崇高乃至严肃等含义,从它们的宏大的规模和面积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与此相类似,在德里和斋浦尔两处修建的体现贾伊·辛格的天文学理念的古天文台的外形,也是这位王公情趣的真实记录。
殖民地时期的火车站、印度人砌有石阶的井或莫卧儿时期的陵墓,其外形表现了与其起源时代可以察觉的风格上的联系。建筑师对于一座具有明显用途和独立个性的建筑的观念,无论在意图隐而不宣的结构方面还是在建筑物的表面,都必然会受到同样的影响。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语带讥嘲地提到一座建筑的历史及其印度建筑师的传记,一直主要是英属印度帝国时代建筑师的惯常做法。因此,孟买的希瓦吉火车站(原名维多利亚火车站),以及耸立在博里本德尔的由哥特式岩石堆叠而成的纪念灾变的建筑,均以华而不实的设计表现出明显的富于幻想的风格。在这样的具有明显公用目的的建筑物中,英属印度帝国时代的意图通过装饰得到最充分的表现。火车站事实上带有工程性质,只有建筑上的象征主义手法和细节能够对使用铁路线的当地人士产生魅力。最后,大量使用砂石,更为微妙地透露了沿途风土人情的细节。呈猴头状向前突出的滴水嘴,刻有大象躯干的圆雕饰,恰好表现了印度的特色。如今,透过清晨笼罩着这座刚醒来的城市的晨雾看去,或在傍晚交通高峰时穿过蜂拥的人流望去,维多利亚火车站的雉堞对于那些疾步进出行色匆匆的人们也许已经不复存在。然而,门廊、凉廊以及考究的窗户,还能让人们回想起当年曾在印度的英国人。
印度建筑总是处于不断吸收、兼容并蓄的过程。由于历史上一直有外来的征服者,建筑受到明显的影响因而相互脱节。贯穿历史的一波波移民大潮带来了他们自己的建筑烙印,一种与印度相异的建筑类型。但是,一次又一次,印度自己的传统的力量,它那影响强大的环境,总是得以改变外来建筑,让它变形、缩小或扩大,使它成为自己建筑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是在像法塔赫布尔西格里和喀拉拉的帕德马纳巴普兰宫等大型建筑中,集中在一起的印度工艺经验及其创造的复杂空间,才形成一个可以理解的中心。正是这些工程——这些被构思、建造和保存下来的完整的实体——才使传统得以永世长存。
[page]从欧洲风格到柯布西耶设计的昌迪加尔,再到后现代主义——20世纪的建筑史,也由于吸收各种各样的理念——而变得丰富。20世纪后期印度独立以来的建筑作品,虽然不可能漠视18与19两个世纪欧洲的影响,但却利用了许多资源,包括后殖民主义、现代主义、国际风格、地区主义以及各地民间建筑风格的传统。
在20世纪初期,欧洲对印度的影响反映在首都德里的建筑之中,如官邸、众多公共建筑与行政建筑、带走廊的民房建筑,也反映在一种印度—萨拉森风格的发展之中。独立以后,自然要建造显示国家新的地位的建筑物。
昌迪加尔的政府大楼——秘书处、议会和司法部门的办公大楼,都是十分敏感的建筑——在建材和照明方面分级,在设计上反映气候特点和各自功能的本质属性。
很难说,次大陆的现代主义是否在很大程度上掌握了其欧洲源头的信条和乐观主义。殖民主义与柯布西耶的欧洲现代主义的混合遗产,或许在范围或设计方面还不够宽泛,以致不能充分表达一个独立的、带有自己本土化了的民主社会主义形式的国家的雄心。在过去的50年间,迅速增长的人口、日益加快的城市化以及随之而来的城市中心的发展,大致在印度提出了一套新的优先发展项目。印度需要在城市难以控制的拓展过程中建立规划良好的商业区,对城市土地日益增大的压力已经使城市中心拥挤不堪,导致不受制约的商业开发的插手,从而使公共空间和城市建筑的规模变得难以确定。
建筑师劳里·贝克独自提供了对印度经济状况的最直接也最积极的解释。他的建筑是在严格的财政约束的背景之下完成的。如果从这一角度看问题,那么他的建筑的特殊质量也许最值得赞赏。事实上,贝克的灵感恰恰来自被他的同代人所忽视的建筑的某些方面。他不仅将水泥和钢材一类建材的使用量最小化,而且通过使用劳动密集型的技术和就地取材的方式增加了地方就业的机遇。他使用砖瓦、石灰和泥土——这些建材在该地区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而它们的生产方法也属于该地区传统工艺技术的组成部分。
在许多古老的城市中,单调的现代建筑已经压倒并间或湮没传统的建筑。于是,在这些城市中,人们愈来愈意识到那些已经失落的价值观念的重要意义,并开始认真考虑如何使那些价值观念很好地适应新的建筑。那些价值观念与过去的联系不再是字面上的或图片上的,而是来自体现于空间和结构的建筑精华。一种具有地域意识的建筑风格,无须依赖个人的想入非非和强迫观念,而是需要从当地的气候模式和生活方式中获取启示。
每一个地区都发展了自己对付独特的气候与反映文化状况的方法,而全印度的建筑师正在从地方的建筑语汇中寻求灵感。传统建筑的范例犹在,以一种印度许多世代以来一直在实践的建筑语言向人们诉说着。它们还将以一种经过悠久的传统锤炼出来的精妙形式,继续用自己的建筑语言向人们诉说。(文字资料由印度大使馆提供支持)